他是被打败了，还是被摧毁了？被自杀诱惑的大脑......

诺贝尔文学奖得主，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，海明威自身的传奇色彩胜过他的小说：外形俊朗，酷爱狩猎，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和西班牙内战，身负重伤，在以文学出名之前，获得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银质勇敢勋章。他笔下的人物与他本人一样，释放着雄性荷尔蒙的气息，是公认的“文坛硬汉”。

大概由于早年的战地记者经历，他文风简朴，并逐渐发展成著名的“冰山理论”：“如果一位作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很有数，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，读者呢，只要作者写的真实，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，好像作者已经写出来似的。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，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”。

1954年，水面上的海明威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。

1961年，水面下的海明威用一把猎枪把自己的半个脑袋打在了天花板上。

当世界在错愕中重新认识这位硬汉时，他与抑郁和死亡之间相爱相杀几十年的真相才浮出水面。

海明威有非常确切的精神障碍家族史，他的父亲，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均死于自杀，次子患重度抑郁症，幼子被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。“海明威魔咒”一直延续到了他的孙辈，仍旧有人自杀身亡，或被确诊为抑郁症。

在战争和探险中几次重伤和濒死体验，也让他与死亡有了更为亲密的接触。

除了在创作中钟爱死亡主题之外，他甚至直言自杀对他的诱惑魔力：“虽然我不相信什么精神分析，但是我花这么多时间去杀害动物和钓鱼，大概就是为了别杀了自己。” 

他最终在62岁生日前夕杀了自己。

在盘查他生命最后一段旅程时，一个药物浮出水面，人们认为它对悲剧的发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。

在印度，有一种土生土长的小灌木，根系弯曲，像蛇一样，当地人称为蛇根木，并用它来治精神错乱、失眠、发烧和解救蛇毒。1952年，人们从蛇根木中分离出一种吲哚类生物碱，起名为利血平（reserpine），随后被推向临床，数百万人用它来治疗高血压。

利血平与临床的蜜月期很短，它惊人的副作用很快就不容忽视了——很多患者患上了抑郁症，甚至有人病情严重到自杀。

在海明威生命最后几年的药物清单中，因为身患高血压，利血平赫然在列。

1960年，海明威在信中向朋友诉说自己极其低落的心情：“我跟你说，我现在就像身处噩梦中，从骨头里面感到疲惫，并且在情绪上完全被打败。”

他自杀的冲动越来越强烈，家人不得不把他送到医院接受治疗。

梅奥诊所给了他多次电击治疗，没能阻挡重度抑郁症对他的袭击，反而让他失去了记忆和写作的能力。最后这次成功的自杀，是他在那三天中的第四次尝试。

在海明威的命运中，或许利血平助推的重度抑郁症，是完成整个悲剧的最后一片拼图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人们在惋惜中反复问这样一个问题：海明威的自杀能不能避免？

或者说，重度抑郁症患者，到底有药没药？有救没救？

恰恰是利血平，为人类打开了抗抑郁药物研发的大门。

利血平是1950年代神经药理学家们钟爱的明星药物，仅1955年就有三篇Science论文探讨它的机制：在被注射了利血平的动物体内，脑内的血清素(serotonin)少了，尿里面的血清素多了，说明利血平排空了大脑里的血清素——如果降低血清素的利血平能够导致抑郁，那么说明血清素降低，应该是抑郁的原因。

在几乎相同的时期，又一个药物误打误撞地闯进了抑郁症治疗的视野。1950年代初，新药异烟酰异丙肼被用于临床，治疗肺结核病人。事实证明，它对肺结核疗效有限，“副”作用却令人惊喜：服药后的病人们变得更有活力、更愿意社交，甚至在医院的走廊里跳舞。1957年，人们顺水推舟地把它用于抑郁症治疗，收效良好，并收获了“精神的充电器”的美名（Psychicenergizer）。异烟酰异丙肼是单胺氧化酶抑制剂，它能够让突触间隙的血清素增加。

聚光灯又一次打在了血清素“身上”。

从那时开始，人类开始有目的地针对血清素研发抗抑郁药物。1972年，血清素再摄取抑制剂氟西汀问世，1987年被投入市场，商品名“百忧解”。一时风靡全球，巅峰期有四千万人服用，成为世界第二大畅销药物。

百忧解的成功，最终奠定了抑郁症的血清素假说。

继氯丙嗪开启的精神分裂症的多巴胺假说之后，抑郁症的血清素假说，又一次让人认识到，所有精神与心理事件，都是大脑事件。

但是，血清素假说并没能真正解决抑郁症。百忧解和同类药物，疗效并不比传统抗抑郁药好。在反复审视50多年后，神经科学发现了很多证据，将血清素假说质疑得千疮百孔。

在百忧解风头最劲的1990年代，有人曾断言，1939年已经去世的弗洛伊德，现在真的“死”了。因为如果口服药能够治疗抑郁，那么谁还需要精神分析和心理学呢？

其实心理学和神经科学，是在用两种不同的方式看待同一个事物：精神活动。神经科学关注客观生理过程，而心理学关注人的主观世界。

在海明威的主观世界里，充满了创伤。他没有美好的童年，终生与母亲关系恶劣。在父亲自杀后，他遭遇了第一次离婚，从那个时起开始酗酒，甚至躺在二战的战地医院中，病床下还藏着酒瓶。“当事情不顺利的时候，我的世界充满了麻烦。我总是去喝一点，马上就会感到好了很多”。

除了酗酒，他所钟爱的打猎、拳击、对爱情的追逐，甚至包括他的写作，都被后来的精神分析学者认为是防御机制，他用它们来逃避痛苦。

在海明威大脑中客观存在的神经环路中，有来自遗传的抑郁易感因素，还有生活留下的头部重伤、酒精伤害和利血平。

《老人与海》是海明威最后一部作品，或许他在圣地亚哥身上投射了自己对于斗士的期盼，但是他抑郁的大脑最终没能抵得住痛苦无休止地袭击……

老人带着鱼骨返航，苍凉却平静。

而海明威，用毁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之旅。

精神疾病与人类之间的争战仍在继续。现代精神科学在抑郁患者的大脑中发现了深刻的变化，这些变化中藏着情绪的奥秘，也藏着治愈的希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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